第104章
两人进入慈宁宫, 郑玉衡先没急着说小皇帝嘱咐的那件事,而是在东暖阁换了衣裳,将被濡湿了边角的公服换下去, 着董灵鹫喜欢看的淡色常服,而后又问了问崔灵这一日的侍药如何。
黄昏虽好, 却实在太短。等郑玉衡抽身回正殿时, 里头已经点起盈盈烛火。
许祥跪在地上向董灵鹫回报内狱之事, 两人问答如常, 等到跪奏结束,许秉笔才起身侍候, 站到一旁。
一般情况下,董灵鹫都是让他回后省休息、不必在殿内伺候,但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 居然没有开口。
郑玉衡等董灵鹫办完了正事, 过去请这一日的平安脉。随后女使搬了张椅子过来, 他便坐在董灵鹫近前写脉案, 神情看似极认真。
直到董灵鹫瞥了他一眼, 扫过纸面,道“写错字了。”
郑玉衡的手猛然一顿, 尴尬地挽了挽袖口, 故作若无其事, 又另换了一张纸写。
董灵鹫问他“有心事”
郑玉衡沉默片刻, 道“替陛下问您娘娘, 咱们能不能进寝殿去说”
董灵鹫笑了“哎呀, 你成了皇帝的属下了, 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还要避着人。你不避人的时候难道还少”
郑玉衡哑然失语, 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当着瑞雪姑姑的面行冒犯之举,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都是臣冲动冒昧的错。”
“有事就直说吧。”她道。
郑玉衡与她四目相对,在烛火间见到董灵鹫今日未卸的额间金箔和一套黛影绛唇妆,唇瓣红如涂朱,较往日的多了几分鲜妍,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庄美华艳,他稍稍一怔,把寻思了一道的措辞给忘了、连同公主的什么友谊情分,都一下子抛诸脑后,愣愣地眨了眨眼。
董灵鹫疑惑地看着他。
郑玉衡又眨了下眼,喉结微动,然后低下头,忽然道“这世上竟有我这样运气好的人”
董灵鹫“钧之”
她叫他的字,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对这两个字不够敏感,喃喃道“我真该折寿二十年陪您一起生、一起死,再给先帝磕两个头才是。”
董灵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去给他磕头,他要是有一点法子,一定从皇陵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得志小人。”
郑玉衡柔软白皙的脸颊被捏红了,他任由对方摆弄,装可怜道“臣十分理亏,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臣不敢还手。”
董灵鹫松开手,对小郑太医偶尔的茶香四溢已经习惯了,问他“说正事。”
郑玉衡不敢看许祥,便只对着董灵鹫,目不斜视地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明白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赶不上时候,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兄妹的事不用你管。”
郑玉衡赶紧点点头。
董灵鹫又转回去继续看徐尚书递送而来的后勤调度奏疏,将这一本、连同户部清算上来的这一春北伐所损耗的物资财产两本一起批了,由侍书女史誊抄后,她手边没有了紧要的政务和公文,却未起身,而是唤道“许祥。”
许祥从一侧步出,跪下“奴婢在。”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
许祥神情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对方才那些话的感想和反馈,就像是冰雕的、没感情的塑像一般。多年入宫,别的内侍都知晓含胸缩背、将身量放低,而他除了低头之外,却全然没有一个“伺候主子”的做派。
当然,董灵鹫也不需要这种做派,她只是在审视当中,体会此人心性上的坚韧与冷峻。
她道“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
许祥俯首以待。
“在你这个位置上,少有功成身退这四个字。阉宦之流,为群臣所恶,要是有人庇护还好,如若没有,便是一点错处,也足以让你背上罪名,以至于身首异处。”
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看着水中嫩叶悬浮起落。
“人之终局,莫过一死。”
许祥沉默地听到这里,手指稍微拢起。
早在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许祥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和结局。而且他十分冷静、几乎用一种残酷到近似旁观的视角,来笃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多年以来,这个结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不必董灵鹫提醒,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从不畏死。
他一无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若非如此,他卑如尘土的命运,不过草草一生。幸而太后贤明,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
他为国朝办事,为朝廷办事,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
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
“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从此只在后省伺候。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
许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
董灵鹫稍微沉默。